董其昌,字玄宰,号思白居士、香光居土,上海松江人。万历十七年( 1589年)进士,初为庶吉士(为皇帝起草诏书、讲解经籍),迁翰林院编修,曾为皇长子常洛讲学,官至南京礼部尚书,卒谥文敏。
董居士乃是真正的带发修行者,亲佛语道,用心于书画,对朝中的党争阉乱避之唯恐不及。《明史》对他的描述是“性和易,通禅理,萧闲吐纳,终日无俗语”他在书法里参禅。
董其昌是觉悟者,明了古人得失,自知书道冷暖,他的书画评论散布于大量的题跋当中,一看便是有识之士。明末画家杨补辑录其零篇散帙,分归为论用笔、评书法、跋自书、评古帖、画诀、画源、题自画、评旧画、评诗、评文、纪事、纪游、杂言、楚中随笔、禅说十五章,成《画禅室随笔》一书流传。
在董其昌看来,书法的高下之分,关键在于有没有化生出阴阳变化,变化如意而无穷,才谈得上艺术。“作书之法,在能放纵又能攒捉,每一字中失此两窍,便如昼夜独行,全是魔道矣。”
要想如意,就不能失意.不能造作失真;要想无穷,就不能一味端正规矩,要侧生百态。此其所谓“作书最要泯灭楼痕,不使笔笔在素纸成板刻样。东坡诗论书法云:“天真烂漫是吾师。,此一句丹髓也”。
他以此观古人,说“来海岳书,无垂不缩,无往不收,此八字真言,无等等咒(无与伦比的咒语)也”,说“作书所最忌者位置等匀,且如一字中,须有收有放,有精神相挽处。王大令之书,从无左右并头者:右军如凤翥鸾翔,似奇反正”,说“古人作书,必不作正局,盖以奇为正,此赵吴兴(赵孟颛)所以不人晋、唐门室也。《兰亭》非不正,其纵宕用笔处,无迹可寻”。
董其昌也真正做到践行自我书法理论,并将其发挥到极致,特别善于让浓淡、干湿、轻重等结伴演出,忽而淡若游丝,忽而雄如壮臂,纯熟晓畅,阴阳百态很容易被用来寄托丰富的精神内容。
要达到这一境界,“字之巧处在用笔, 尤在用墨,然非多见古人真迹,不足与语此窍也”。不足语的意思是说了也白说。谁都知道字要用墨写出来,字写得有浓有淡当然要在用墨上下功夫。清代包世臣说“墨法尤为书艺一-大关键”,显然董其昌在“墨法”上深有自己的体会与感悟。
他还有进一步的阐述:“ 盖用笔之难,难在遒劲,而遒劲非是怒笔木强之谓,乃大力人通身是力,倒辄能起,此唯褚河南、虞永兴行书得之,须悟后肯余言也。”“予学书三十年,悟得书法而不能实证者,在自起自倒、自收自束处耳。过此关,即右军父子亦无奈何也。”言止于此,何时收、何时放、几分浓、几分淡,那便不是理论所管辖的范围了。
万物皆负阴而抱阳,好的书法也都暗含阴阳,而好的理论必然是能区分优劣美丑的理论,无论是万物还是书法。当然,最有区分能力不是理论,而是时间。时间把意志不坚者淘汰出学书的行列,也把意志不够强大的书家淹没在江波之底。
吾学书在十七岁时。先是吾家仲子伯长名传绪,与余同试于郡,郡守江西袁袁洪溪以余书拙置第二,自是始以为唐书不如晋魏,退仿《贵庭经)及钟元常《宝示永)《力命表》《还示帖》《丙舍帖》。
凡三年,自谓逼古,不复以文微仲、祝希哲置之眼角,乃于书家之神理,实未有人处,徒守格机耳。比游喜头,得尽睹项于京家藏真迹,又见右军《官奴帖》于金陵,方悟从前妄自标评,譬如香岩和尚,一经洞山问倒,愿一生做粥饭僧,余亦愿焚笔研矣。然自此渐有小得,今将二十七年,犹作随波逐浪书家。翰墨小道,其难如是,况学道乎?
翰墨小道,不过是在一张纸上努力窝藏天地,象征人寰,书法之外是一个更加现实的现实;然而身外的现实,也可能只是一张棋盘上的黑白对峙,谁能说它就是真实不虚的?
本质上,任何一个领域都是相通的,都是人把意识、情感投人其中种种,而后参与发展,探索真理,因之而喜、因之而忧。书法不过是墨汁的腾挪跳落,然而肉体何尝不是人类用来参与游戏的笔墨?以现实的现实来笑书法,恐怕连五十步笑百步都算不上。
董其昌说:“ 昔人以翰墨为不朽事,然亦有遇不遇,有最下最传者;有勤一生而学之,异世不闻声响者;有为后人相倾,余子悠悠,随巨手讥评,以致声价顿减者; 有经名人表章,一时慕效,大擅墨池之誉者,此亦有运命存焉。总之欲造极处,使精神不可磨灭。所谓神品,以吾神所著故也。何独书道,凡事皆尔。”
他的书法为康熙所独爱,在乾隆年间名声稍落,又在包世臣、康有为那里遭到近乎不屑的批判和否定,又在今天恢复了一代宗师的地位。沉沉浮浮,他似乎早就料到。
康熙常常临摹董书,放在案旁,办公之余看上几眼以作休息。他曾为董书写过一段很长的赞语:“华亭董其昌 书法,天姿迥异。其高秀圆润之致,流行于褚墨间,非诸家所能及也。每于若不经意处,丰神独绝,如清风飘拂,微云卷舒,颇得天然之趣……草书亦纵横排宕有致,朕甚心赏。其用墨之妙,浓淡相间,更为绝。临摹最多,每谓天姿功力俱优,良不易……
有康熙的倾情代言,国人研习董书陷人到了疯狂程度。满朝文武凡是会拿笔的都专临董帖,泊泽功名的士子也拼命跟风,妄图借此求得赏识提携。董书在康、雍之时的地位,犹胜于赵孟潁在元朝的地位。
然而,至包(世臣)、康(有为)以碑学抑帖学,董其昌树大招风,被拿来当作帖学柔弱的典型。包世臣说他“行笔不免空怯”,康有为骂他没吃饱饭就来写字“香光虽负盛名,然如休粮道士,神气寒俭。若遇大将整军厉武,壁垒摩天,旌旗变色者,必裹足不敢下山矣”。即便董氏被批,但瑕不掩瑜,其在书法史上还是有席之地的。
时,书名颇盛者有张瑞图、邢侗、米万钟,与董其昌合称“晚明四家”。米万钟从字到人全盘仿照米芾;邢侗学晋,与右军书同坐卧;张字古劲硬峭,拙野狂怪,别成风气,与三人不同。正如《明史》所评:“然三人者,不逮其昌远甚。”